徐克成:一名癌症医生的布道之路
癌症冷冻疗法的中国第一人徐克成,也是患癌八年的幸存者。他对待癌症的乐观方式,接待患者的就诊模式,正在影响着这一行业。
徐克成愿意把“没有治疗价值”的病人接到自己的医院诊治。他为沙特阿拉伯一位11个月患儿成功切除了巨大腹部畸胎瘤,救治的理由却不能再简单了,“我看见他的眼睛很亮。”
徐克成反复改变人们对癌症的一些错误认知,并希望人类最终能与它和平共处。他把这比喻为“与癌共存”,肿瘤其实是一种慢性病,带癌生存是完全可行的。
徐克成抱着康复后的沙特阿拉伯女孩娜娜,三年前,她在复大医院切除了腹腔巨大肿瘤。 (广州复大肿瘤医院供图/图)
冻死癌细胞“第一人”
2014年5月17日上午,广州复大肿瘤医院(下称复大医院)一楼。一名49岁的菲律宾籍患者躺在手术台上。医生正在观察他的肺部成像,黑色阴影是肿瘤。尽管治疗癌症的方法已逐渐多元,但人类对这片黑色阴影依然有许多未知。
“病灶有两个。”梁冰医生是这次手术的主刀。他要透过电脑监控,精确定位找到肿瘤,把灌入冷冻氩气的穿刺刀,经皮穿刺到病灶点。
氩气在刀尖急速膨胀,形成冰球,几秒钟内便可降至零下140℃。四根穿刺刀依次匀速缓慢地进入病灶,刀尖释放冷气形成冰球,将肿瘤完全包裹在内,核心区的癌症细胞会被完全冻死。之后,再利用氦气迅速回温。冷热只局限在刀尖,不会在穿刺过程中对周边细胞组织产生损伤。
他所进行的是国际上新兴的一种肿瘤微创治疗方法――氩氦刀冷冻疗法。事实上,复大医院已经为超过7000例患者做过冷冻手术,全国乃至全世界冷冻手术最多的病例都出自于此。
“这并不适用于所有癌症,但对肝癌、肺癌、前列腺、肾癌、胰腺癌效果很好。”在复大医院副总院长牛立志博士看来,冷冻疗法对病人的创伤可以忽略不计,是不能接受手术切除,放、化疗又失败的患者的最佳选择。
这是一家颇为特别的医院。作为卫生部国家临床重点专科(肿瘤专科)医院,复大医院以中晚期恶性肿瘤作为主要治疗对象。70%以上的住院病人都是外国人,来自东南亚、中东、西欧、北美等七十多个国家。对远道而来的病人免费接机送机,准备好他们来到一个新城市甚至新国家将面临的一切。有海外患者更是自发建立网站,撰写就医经历,口耳相传。
这家医院的灵魂人物是总院长徐克成,复大医院创始人,也是国内冷冻手术主推者。见到他时,很难想象这是一位73岁的老人,走路如风,身板挺拔。在他身上的荣誉不胜枚举:国际冷冻治疗学会(ISC)主席、2012年中国卫生系统最高荣誉“白求恩奖章”获得者……
徐克成年过六旬创办了复大医院,并在罹患肝癌之后,写出了世界第一部中英文肿瘤冷冻治疗专著《肿瘤冷冻治疗学》。而业界对他的评价,不至于此。
“虽然复大是一所私立医院,但他们并不是以追求经济利益为核心。徐克成在医院管理上,能真正视病人为亲人,可以称得上是国内私立医院管理者的楷模。”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(下称中山一院)国家重点学科普外科主任,肝胆外科汪谦教授评价道。
没什么兴趣爱好,除了写书
“他没什么兴趣爱好,除了写书。”复大医院国际事务部副主任陆天雨想了很久,说道,有时在飞机上一连几个小时,别人都在休息,他在电脑上不停敲字。
办公室的书架上,整整一层都是他的中英文著作。从医50年,他发表的中英文论文496篇,出版学术专著9本,参编29本,共计发表成果980万字。搜索外文医学最具权威的美国国家医学图书馆旗下的数据库PubMed,近年发表关于胰腺癌冷冻疗法的论文,有很多是他和同事写的。
成就也源自于这些努力。
1992年,他在《美国胃肠病学杂志》上发表的论文,迄今仍被许多实验室作为诊断肝癌的常规检测方法。
2008年,徐克成和牛立志去日本出席34届日本低温医学国际年会,在规定发言7分钟结束时,警铃并没有正常响起,场内掌声雷动,他又延时了5分钟。最终,徐克成获得了唯一的一枚金奖。“他高兴得像个孩子,拿了10万日元的奖金,但回国后就全部捐出去了。”牛立志说。
2009年,第15届世界冷冻治疗大会上,设了两个专场,一是“世界优秀的冷冻治疗中心:广州复大肿瘤医院、美国Mayo Clinic”;二是“胰腺冷冻:广州复大肿瘤医院”。“在国际学术大会上这样的设计和安排,我从未见过,也没有预先接到通知。”徐克成想都不敢想。
之后,他们独创了治疗模式。“作为一名医生,我希望给患者提供最合适的‘智慧型’治疗;作为一名癌症患者和幸存者,我希望医生能为病人提供最合适,最少痛苦的治疗。”徐克成说。
这得到了中国科学院院士、“中国肝胆外科之父”吴孟超的褒扬,“复大肿瘤医院治疗肿瘤具有独创性,我从中受益甚多。”
“直到现在,还没有任何一种单一疗法可以对癌症起作用。主流治疗方法仍是以手术为主,冷冻疗法较为小众。”中山一院普外科主任医师、美国外科学院院士石汉平是徐的朋友,经常互相切磋会诊。
医学界一致认可的是,如果早期发现和切除肿瘤,癌症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大。但早期发现难度极高――直径不到一厘米的肿瘤不到人体的0.01%。“大多患者确诊时,已经失去手术机会了。80%的癌症对化疗不敏感,放疗也是如此。”徐克成说。
没人会想到当了一辈子肿瘤医生的徐克成会患上癌症。2006年1月,他被查出胆管细胞性肝癌,文献称存活率只有3%。
尽管震惊,但他很快平静下来,“我需要尽快治疗。”复大医院党委书记吉琳记得,手术后15天,徐克成就从病床上爬起来为贫困患儿会诊了。
徐克成的工作习惯一直没变:每天早上按时查房,随时接待病人,办公室内间有张床,累了便休息片刻,晚餐也通常是医院食堂里的一碗清水面,同行甚至会在半夜12点接到他的咨询电话。
“我闲不住,一闲,就觉得生命缩短了。生病后的效率远远超过了病前,最重要的书都是生病后编的。”只争朝夕的迫切,只有他自己明了。现在,他的各项指标已完全正常,看上去与常人无异。他的平和、达观也深深影响整个医院。
“我们就需要这样的好人,所以留下他。”石汉平为他感到舒心。
2014年5月17日上午,梁冰医生正在对一名菲律宾病人进行氩氦刀冷冻手术。 (南方周末记者 袁端端/图)
治癌症,首先要治心病
复大医院的病人多半来自国外,也有在国内别的医院认为是医治无效,或者其他医院不愿接收的病人,往往是癌症晚期,失去了手术治疗时机的病例。“有些晚期病人我们无法收住入院,因为还有更多早期的病人更需要救治。” 汪谦解释,对于已经晚期或者远处扩散的癌症病例,是不适合外科手术的,而公立医院的医疗容量十分有限,仅我们中山一院,每天的门诊病人就达到16000人,很多病例在等待床位住院。
徐克成愿意把这些“没有治疗价值”的病人接到自己的医院诊治,利用多种综合治疗方法,先后救助了近300名贫困病人,减免治疗费用近500万元。他为沙特阿拉伯一位11个月患儿成功切除了巨大腹部畸胎瘤,救治的理由却不能再简单了,“我看见他的眼睛很亮。”
“挑战癌症必须有新思路,为什么有些看似‘不治’的病人在复大医院治疗后,生存下来,就是坚持了创新治疗。”中国工程院院士、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终身教授王振义院士说。
徐克成对待病人的理念,其实是一个常识:以病人为中心。
来自丹麦的郭琳(Gurli)感触颇深。2008年,她发现了自己患上胰腺癌。这种癌症,能手术的病人不超过5%。“丹麦医生的判断是,生命只有2-3个月。”她别无选择地接受了化疗,但终日活在惶恐和担心之中。当在网络上看到复大医院的患者故事,便决定来中国。
“我的医生觉得这是发疯了。”郭琳回忆。丹麦政府有一法律:严重疾病如癌症患者,如果本国无法治疗,可有第二选择:到外国诊治,费用由国家支付。这主要是到美英法德等发达国家,不包括中国。
然而,郭琳在复大医院治疗三个月后病情稳定,CT检查肝内转移病灶消失,胰腺病变缩小2/3。她回国后,丹麦最大日报和最大电视台都报道了郭琳在中国的治疗经历,称这是“中国医生的奇迹”。当年,仅丹麦就有113名癌症患者来到复大就诊。
“在丹麦,医生只会心不在焉地听你叙说病情,甚至没有任何眼神交流”。郭琳认为,把病人当做一个完整的个体,而不只有身体里的癌症,这是两地最大的不同。
“他非常棒,能知道我们的感受,要知道,得病是我们人生最低谷的时候。”她用并不标准的英文描述着徐克成。
徐克成也常说,一些病人不是因为患癌死的,而是被吓死的。他的做法是:告诉病人真相。复大医院会把制定治疗方案、实施治疗以及治疗后怎么办都告诉病人。“这很重要,让我对他很放心。”郭琳说。
汪谦也很认可徐的治院理念。在他看来,治病一方面是治疗生理上的疾病,另一方是疏导病人心理。病人需要更多是心灵沟通。“如果沟通得好,医患关系和谐,医疗纠纷就会大大减少,但由于管理体制的缺陷导致大小医院病人的分布极度不均,繁忙的医疗工作影响了医患之间的解释沟通,这恰恰是当前医改需要改进的问题。”
“国内民营医院的文化很少有借鉴意义,而这里非常不同。”暨南大学医学院副院长王华东说。
徐克成在建院之处就制定“高压线”――如果医务人员接受了病人的红包或任何礼物,就必须承担病人的全部医药费,还要接受处罚,严重的会被医院除名。他也反感一些民营医院漫天飞的虚假广告,相信好医院是口耳相传的,不需要宣传。
“制度、道德是最神圣的。一些违法道德制度的行为,已经成为见怪不怪的事,我们不去改变,看似人性化,其实毁了事业。”徐克成明白得很。
对牛立志来说,这里能有真正的业务竞争。从广州某家医院离职前来的牛立志,觉得这“是一种解放”:医生不用再去想医疗之外的复杂关系,工作能全身心的投入,竞争的平台也从国内发展到国外。
汪谦觉得,复大的优质医疗服务模式是国内医疗倡导的发展方向。近年我国出国看病者渐多,实际上我国的医疗技术和医疗设备绝不比国外差,出国看病者追求和得到更多的是与医疗相关的优质服务。“我们中山一院每天的手术病人,比美国任何一家医院都要多。我们医生的业务水平也不会比国外差。但目前由于病人太多,我们无法达到国外的那种总体服务水平。”
“与癌共存”的常识
做了一辈子医生,徐克成一直在反复改变人们对癌症的一些错误认知,并希望人类最终能与它和平共处。他把这比喻为――与癌共存(living with cancer)。他认为,肿瘤其实是一种慢性病,带癌生存是完全可行的。这看似不可思议的提法,却是整个复大医院的诊疗核心。
与癌共存,这也是世界范围内逐渐接受的观点。2006年,世界卫生组织把原来作为“不治之症”的癌症重新定义为可以治疗、控制、甚至治愈的慢性病。癌症其实就像高血压、糖尿病一样,只是一种慢性病,目前虽然不可以治愈,但可以控制。只要采取恰当治疗措施,包括饮食、锻炼、戒烟、有节奏的作息和良好生活习惯,这些患者可以和健康人一样生活。
“很多癌症病人都有复发的可能,他们也无法彻底消除肿瘤。带瘤生存的时间也可以很长,怎样减少病人的痛苦,提高带瘤者的生活质量是一项不宜忽视的问题。”汪谦教授说。
复大医院长期住着一百多个中晚期肿瘤病人,而医护人员共有450人,和公立医院形成鲜明对比。作为总院长,徐克成每天例行查房时,喜欢对患者说:“follow me(跟随我)。”他明白,来自医生的鼓励对病人非常重要。
中国台湾的一位乳腺癌病人就要出院了,徐克成特地送她,看她不放心,徐拍着她的肩膀说道:“你要开开心心,不要太忧愁,应该随缘,什么都要吃,什么都不要吃得太多,要工作,生命不要看太重。”
病人频频点头,短短几句交流会极有力量。徐克成知道,病人相信他,因为他是一位老医生,也因为同是一名癌症患者。
石汉平见过太多这样的病人,他们抗拒正规治疗,盲目忌口,偏食偏饮,一旦得病,就彻底放下一切,在家“养病”……而这些恰恰是造成病情延误的缘由,事实上“癌症病人运动无所禁忌”。
为让更多人了解癌症和防癌的知识,徐克成从2007年起,开始了国内外的“防病之旅”,走访了国内46个曾在复大医院治疗过的病人,去到马来西亚11个州,印尼的大部分地区,无偿为这些病人或健康人义诊或讲座。
“我不会对他们说能治好他们的病,但我希望我的病人多活几年,有质量地活着,不希望他们活在疼痛和惶恐中。”他很坦诚,治疗癌症结果是相对的,如果一个病人只能活半年,现在已经五年多了,就是巨大的成就。
来源: 南方周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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